裴琰凱旋迴京三日後,太子正式率百官祭告太廟。
這日卯時,天未大亮,文武百官咸著朝服,齊集乾清門前,按品階而立。太子著天青色祭服,乘輿自齋宮出。輿車緩緩而行,百官步行相隨,浩浩蕩蕩,在禮部太常寺官的引導下於辰時到達太廟。
太廟內,重檐彩殿,漢白玉台基,花石護欄,處處透著莊嚴威肅、皇家尊嚴,院中百年柏樹,也是蒼勁古拙。
太子在五彩琉璃門前停住腳步,迴轉身牽住裴琰的手,笑道:「裴卿,你立下大功,與本宮一起進祭殿吧。」
裴琰惶恐道:「臣萬萬不敢。」
太子卻用力牽著他的手,裴琰無奈,只得稍稍退後一點,跟在他身後,隨著他過五彩琉璃門,登上漢白玉石台階,過紫金橋,再過大治門,穿過庭院,終站在了雄偉莊嚴、富麗堂皇的大殿前。
百官依序也過大治門,在殿外用麻石鋪就的庭院中肅立。衛昭因是監軍,尚捧著天子寶劍,便站在了右列的最前面。他今日著暗紅色官服,神情也少了幾分昔日的飛揚跋扈,多了一些難得的沉肅。
待眾臣站定,鐘鼓齊鳴,韶樂悠揚。禮樂奏罷,禮部太常寺官捧著玉匣過來,請太子啟匣,取祝板。
太子卻一動不動。這時腳步輕響,陶內侍由偏殿持拂出來,太子一笑,退後兩步,躬身下跪。
裴琰瞳孔驟然收縮,衛昭也覺得有些不對勁。此時一陣勁風鼓來,將眾臣的袍服吹得簌簌作響。衣袂聲中,陶內侍扯直嗓子大聲道:「皇上駕到!」
裴琰震驚之下身形微晃,眼角餘光瞥見衛昭面上血色褪盡,他身後的裴子放猛然抬頭,百官們更是滿臉驚詫,不顧禮儀地抬頭相望。
沉重的腳步聲響起,一個著明黃色袞服的高大身影,從昏暗的偏殿中緩步邁出。
他緩步而來,面容雖消瘦了許多,但神情依然如往日般沉肅,他的眼神也依舊如往日一般銳利,冷冷地自眾臣面上掃過。眾臣都不禁打了個寒戰,回過神來,或驚或喜或憂,各人心情複雜,紛紛磕下頭去,呼道:「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!」
庄王與靜王同時爬上漢白玉台階,匍伏在皇帝腳前,涕淚俱下:「父皇!」
滿庭玉笏相繼跪下,衛昭卻愣愣而立,手中的蟠龍寶劍嗆然落地,他瞬即清醒,沖前兩步,面上似驚似喜,哽咽而呼:「皇上!您―――」
裴琰借皇帝望向衛昭之際,與階下的裴子放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,裴子放微微搖了搖頭。裴琰覺一股沛然沉鬱的真氣隱隱而來,再抬頭,只見皇帝的身邊已多了一個身影,這人著灰色長袍,面目卻隱於寬沿紗帽內,他身形修長,靜然立於皇帝身邊,卻如同一座山嶽,讓人隱生退卻之心。只是他的身形有些眼熟,裴琰心念急轉,也想不起在何貸過此人。
但他也知病重不起的皇帝突然醒來,並在此出現,身邊還帶著這等高手,定是已暗中布置好了一切,容不得自己有半分異樣。於是他馬上深深磕下頭去,語帶低泣:「皇上,您龍體康復,臣實在喜之不勝,真是天佑我朝啊!」
皇帝向面上乍驚還喜的衛昭微笑,又迴轉頭,彎腰將裴琰挽起,和聲道:「裴卿立下不世戰功,朕也得以在前天夜裡蘇醒,實是上蒼庇佑,聖祖顯靈。」
眾臣這才知皇帝是前夜蘇醒的,激動得紛紛磕頭呼道:「上蒼庇佑,聖祖顯靈啊!」
衛昭緩緩退後一步,隨著眾臣,深深磕頭。他竭力控制體內雜亂的真氣,將喉頭一口甜血拚命咽了回去,只是握起蟠龍寶劍的手,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。
他不敢抬頭,殿前之人,帶著十餘年揮之不去的噩夢,夜夜糾結在他的靈魂之中。這一刻,他覺得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夜,再也沒有一點光明,沒有一絲溫暖。
黑暗之中,隱約的聲音傳來:「請聖駕,啟祝板,入殿致禮!」
黑暗之中,韶樂再起,皇帝似是打開了玉匣,取出了祝板;他似是在太常寺官的引領下步入大殿;太常寺官依禮而呼,皇帝也依禮致祭;
黑暗之中,韶樂聲後,衛昭卻又似聽到她的笑聲,眼前仿似再看到她明媚嬌妍的笑容。
鮮血,自嘴角緩緩滲出,他麻木的身軀也終於恢復了知覺,他緩慢抬袖,趁磕頭之時,將嘴角血跡悄然拭去。
「維承熹五年,歲次戊辰,仲冬之吉,五日丙辰,帝率諸臣伏祈聖祖得之:朕惟帝王德洽恩威,命劍鼎侯鋤奸禁暴,抵抗外侮,今得上天庇佑,聖祖顯靈,得以平定叛亂,逆黨咸伏,桓賊盡退―――」
皇帝沉肅威嚴的聲音在祭殿內迴響,裴琰愣愣聽著,手心沁出汗來。
祭文致罷,皇帝將祝帛親自投入祭爐內。祭樂再起,殿內殿外,上至皇帝,下至眾臣,向聖祖及歷代謝氏帝王牌位齊齊磕頭。
禮成,皇帝起身,將裴琰拉起,和藹地笑道:「裴卿此番立下大功,要好好封賞,以彰顯我朝威風,聽封吧。」
裴琰連忙磕頭,陶內侍展開明黃色聖旨,大聲念道:「奉天承運,皇帝敕曰:今有劍鼎侯裴琰,智勇皆具,忠孝無雙。其臨危受命,平定逆亂,守疆護土,功在社稷,輝映千秋,特加封裴琰為忠孝王,賜九珠王冠,准宮中帶劍行走,並賜食邑五千戶。長風騎一應功臣,皆在原軍階上擢升三級。一應陣亡英烈,忠節當旌,特命在全國各州郡為忠孝王及有功將士建長生祠,為陣亡英烈立忠烈碑,四時祭掃,並重恤陣亡將士家屬。欽此!」
陶內侍的聲音尖細而悠長,殿內殿外,數百人聽得清清楚楚。冬日的風,刮過殿前,裴琰按捺不住內心的驚懼,只得深深磕下頭去,沉聲道:「臣裴琰叩謝聖恩,萬歲萬歲萬萬歲!」
眾臣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,自華朝開朝至今,除了岳藩因特殊的地理和歷史原因得以封王,其餘能夠得封王號的,只有謝氏皇族子孫。自從二十多年前的「逆王之亂」後,皇帝更是一力削藩,僅保留了慶德王一個封王,象裴琰這樣,年方二十四歲,便異姓封王,實是開華朝之先河,令人瞠目結舌。
皇帝再度將裴琰挽起,輕拍著他的手,和聲道:「裴卿凱旋歸來,朕心甚悅,這病也好得極快,朕還要再在宮中賜宴,以嘉獎卿之功勛,與眾臣同樂。」
他握著裴琰的手,步出大殿,走下漢白玉石階,又笑著握上衛昭的左腕,看著衛昭的目光帶上幾分寵溺:「三郎也辛苦了,朕另有恩旨。」
衛昭沖皇帝一笑,笑容透著無比喜悅,他右手一翻,將蟠龍寶劍奉於皇帝面前,修眉微挑,帶著幾分邀功的得意:「臣幸未辱命。」
皇帝呵呵笑著鬆開他的手腕,接過寶劍,遞給後面的太子,又握住衛昭的手,帶著裴琰與衛昭,走向大治門。
戴著紗帽的灰袍人,腳步沉緩,跟在三人身後。庄王、靜王無意中互望一眼,俱發現對方眼中閃過驚悚之意。
這日,弘泰殿中仍舊擺下大宴,慶祝皇帝龍體康復,並再賀裴琰軍功卓著,得封忠孝王。席間,皇帝又頒下旨來,賞賜裴琰黃金八千兩,寒絹五百匹,珍珠五十斗,並賜宮女十二名。長風騎將士也按冊論功行賞,兵部將另有恩旨,頒往河西、成郡等地。至於數月前押解進京的「偽肅帝」及薄雲山家人,一律斬首,並誅九族。
弘泰殿內,一片祝頌之聲,皇帝坐於龍椅中,笑容滿面,望著眾臣向裴琰敬酒,再看向一邊的衛昭,招了招手。
衛昭笑著走近,皇帝身邊的灰袍人突然伸手,扣住了他的右腕。衛昭仍然笑著,並不掙脫。過得片刻,灰袍人鬆手,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話。
皇帝面上漸涌憂色,向衛昭道:「看來是『冰魄丹』確實有問題,所幸你所服『火丹』較少,又年輕底子好,尚未發作,但是不是這段時間時有吐血?」
衛昭苦笑:「皇上英明。」
見眾臣仍在圍著裴琰敬酒,殿內一片喧嘩,皇帝輕聲嘆道:「是朕連累了你,不該讓你服『冰魄丸』,明天起,你早晚到延暉殿來,我讓這位大師幫你運氣治療。」
衛昭斜睨了灰袍人一眼,也不說話。皇帝呵呵一笑,拍了拍他的手:「朕剛好,有些乏了,你們自己尋樂子去吧,只別鬧得太瘋了。」
皇帝起身,眾臣忙跪送聖駕離殿,裴琰仰頭間,望著那灰袍人的身影,忽然面色一變,終於想起這人在何貸過。
裴琰急著脫身,一眾大臣卻仍在糾纏。衛昭趁眾人不注意,悄悄退出了弘泰殿。他在大殿門口立了片刻,望向晴冷的天空,天空中,只有幾團極淡的雲,有一團起伏連綿,象極了月落的山巒,還有一線微雲,微微勾起,好似她嬌嗔時微翹的嘴角。
他默默地看著,待雙足不再顫慄,才轉身走向延暉殿。
皇帝剛躺下,見他進來,語帶責備:「怎麼又來了?」灰袍人過來將皇帝扶起,衛昭卻將他一推,坐於皇帝身邊,取過錦枕,墊於皇帝腰後。
皇帝面色有些蒼白,話語也透著虛弱:「朕是真的乏了,你明天再來吧。」
衛昭良久無語,皇帝側頭看了看他,見他雙眼漸紅,忍不住呵呵一笑,道:「你十三歲以後,可再未哭過。」
衛昭轉過臉去,半晌方低聲道:「三郎以為,再也―――」
皇帝嘆道:「朕知道你的心,朕縱是捨得這萬里江山,也捨不得你。」不待衛昭作答,他閉上雙眸,輕聲道:「朕真的乏了,你明天再來吧,朕還有話要問你。」
衛昭跪下,磕頭道:「是,臣告退。」
待衛昭退出延暉殿,腳步聲遠去,皇帝咳嗽數聲,灰袍人過來按上他的後背,他方順過氣來,道:「葉樓主,你看他―――」
「確有走火入魔徵兆,與皇上病症差不離,不過癥候就輕些,想是衛大人年輕,暫未發作。」
皇帝慢慢躺下,合上雙眸,良久,方淡聲道:「這孩子―――」葉樓主等了一陣,見皇帝不再說話,聽呼吸聲是已經睡去,便輕輕替他將錦被蓋好,悄無聲息地走出內閣。
太子立於外殿,輕聲相詢:「父皇睡了?」
葉樓主走到殿外,太子跟出,葉樓主壓低聲音道:「皇上今天是撐著才沒倒下,他這次病得太重,雖好不容易醒來了,也大傷本元,太子得及早準備。」
太子眉頭緊皺,凝望著延暉殿的深紅色雕花窗欞,終只說了一句:「一切勞煩葉樓主了。」
「臣自當儘力。」葉樓主深深躬下腰去。